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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浩元不赞同:“虽是这么说,但民间百姓,不懂经史子集,受他们追捧的话本多是白话文,遣词粗鄙,多坊间俚语,更逞论精妙奥义?”
本就不欲与他争辩,谢琢回答:“盛待诏说得很有道理。”
“对了,今日轮到你我去史馆中借阅《起居注》,不过不能带出,只能在史馆中誊写。”
盛浩元向来不吝于向谢琢卖个好,接着叮嘱,“先前从史馆回来的同僚,都说史馆内的墨不够润,最好自己把纸墨都带上,以免不够用。”
谢琢颔:“谢过盛待诏,延龄记下了。”
这时,余光看见微雨中,6骁大步朝天章走来,谢琢才转身进了内。
史馆在宫城东侧,离天章不算远,为了防潮防虫,以东西向修建,一名年老的内监负责在进门处核对腰牌文书。
老内监领着两人在一排排整齐摆放的木制架中穿行,无数书册分门别类地摆在上面,若书册内墨字浮起,必浩浩如海。
到了放置本朝《起居注》的地方,老内监弓着背,叮嘱史馆内不可点灯生炉,不等谢琢二人回答,自顾自地转身走了。
谢琢和盛浩元负责编纂的部分不同,便就此分开,各自翻找自己所需的内容。
此时,外面雨已经停了,天光渐明,周围安静无声,只偶尔有盛浩元翻动书册的动静。
谢琢站在架前,先快翻了翻其中一册,很快又放下。
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鼓噪。喉间干涩,呼吸也不那么顺畅。
不过,他的面上没有泄露出明显的情绪,只在手碰上另一侧书的书脊时,指尖轻轻抖了一下。
他也仅仅允许自己颤了这一下。
从挑灯夜读,到秋闱,春闱,殿试,再以探花的身份入翰林院,由七品编修,到从五品侍读,再到编纂《实录》,终于有了翻看《起居注》的机会。
或许是他的指尖太凉,翻开书册时,纸页都生暖。
映入眼的,是咸宁九年的旧事。
十二月,除夕前的一次朝会上,御史台及六部大臣联名弹劾内辅谢衡,指其通敌叛国,有负圣恩,谋逆当诛。咸宁帝大怒,怀疑此诬告不实,命刑部严查。
很快现了辅谢衡通敌的铁证,谢衡入诏狱,大理寺卿、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三司会审。
因咸宁帝迟迟不予下诏定罪,三百太学生伏阙上书,在宫门前长跪,高呼“不杀国贼,众怒难消,望陛下不循私情,立杀谢衡,戮于市,以快天下之怒。”
两日后,咸宁帝在文华殿,询问左右,是不是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了。
下旨后,当日泣而不食,伤怀许久。
诏书中写道:“谢衡谋叛欺君,结奸蠹国……致庙社震惊,神人共愤……其家属本当依律正法,上赦,妻女流三千里……”
咸宁十年一月三日,正犯谢衡处以凌迟,死于诏狱水牢;谢氏成年男子五人皆为从犯,斩于市;谢氏女眷处以一等流刑。
阳光从窗棂照入,浮尘清晰可见。
谢琢却感觉不到温热,捏着书册的手指紧绷到青白,书页上的每一个字,都如尖刺般,一根一根扎进他的眼里。
眼底仿佛浸出血色。
他动作迟滞地往后翻,下一页,记录的是咸宁帝在文华殿召见当日三百太学生的领袖,以示安抚。而上面印着的,是一个熟悉的名字。
“延龄可是身体不适?”
几息后,谢琢才缓缓偏过头,看向问话的盛浩元,哑声道:“只是史馆内憋闷,刚刚路上下雨,又受了寒气,所以头有点晕,没有大碍。”
盛浩元见谢琢脸色苍白,嘴唇也没多少血色,但精神似乎还好,便将视线落到了谢琢握着的书册上,笑问:“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?”
“在《起居注》上看见了盛待诏的名字,不由多看了两遍。”
“我的名字?”
盛浩元颇为惊讶,凑过去看了两眼,“原来是这件事。说起来,当时我还在太学,这是我第一次面见陛下,还忐忑紧张了许久。”
谢琢不动声色地往下问:“我看盛待诏应对十分得体,竟是第一次面圣?”
见谢琢似乎很感兴,盛浩元便接着道:“没错,当时谢贼之事,太学震荡,陛下命我多加安抚,专注学业。”
“谢贼?”
盛浩元算了算:“十一年前,延龄那时还很小,又不在洛京,不知道很正常。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好事,现在朝中已经甚少有人谈及,特别是在陛下面前,更是提都不能提。”
听见最后一句,谢琢立刻警醒:“有劳盛待诏指点。”
盛浩元见左右无人,压低了声音:“先帝还在时,陛下很受厌弃。据说当时未及弱冠的谢贼入宫参宴,碰巧遇见了陛下,后来陛下出宫建府,以及再后来的逼宫夺位,都少不了谢贼的帮助,谢贼的父亲甚至为了救陛下重伤身死。
因为这份从龙之功和恩情,陛下登基后,谢贼平步青云,只可惜后来,一念之差,谋逆叛国,落得如此下场。陛下至今难以接受谢贼的背叛,因此,这么多年来,无人敢在陛下面前提及谢贼,只怕又令陛下痛心。”
他劝告:“你我时时行走御前,更要谨言慎行,以免引来杀身之祸。”
谢琢轻声道:“原来如此,多谢盛待诏告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