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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好,依你的,不改了。」他沒有思索,又題了句「黃鶴一去不復返」。然後,他自語道:「連說了三句廢話,這第四句,我可要稍作斟酌。」信步走到軒檻之側,游目樓外。
天際歸鴉無數,暮雲將攏。一切都與命定的軌跡完美相合。
說著要斟酌,他卻只頓了一頓,就繼續抬手寫道:「白雲千載空悠悠。」
那筆尖靈巧而從容地飛動,在牆上形成風骨峭拔的酣暢字跡。當第二個「悠」的最後一點點完時,我向後退了幾步,直退到樓邊。
這是這個男人創造歷史的時刻,他該自己享有它。
我怕打擾了這一刻。
隨著時光逝去,幾十個年頭後,這鮮的墨跡,就將斑駁脫落,不復可辨,一百年後,這面牆可能會倒塌。到了2o世紀,甚至連今日我們立足的黃鶴樓舊址,都將被建造長江大橋的工程占用。
但這個特別的下午,與這詩,將更長久地存在下去。
這片土地上,古人已往,但所有來者,都會聽說,在一個豐富絢爛的時代的某一天,有個人寫下了一叫作《黃鶴樓》的詩。垂髫稚子,耄耋老翁,哪個不會背一句「此地空餘黃鶴樓」!
紀錄片《大明宮》里有句話:「所有的榮耀都是過眼雲煙,只有愛情和藝術是永恆的。」
他的詩,這件藝術珍品,必然將有無窮的生命力,直到最後一個中國人死去。
崔顥的詩名,註定不會盛於李白。人類的歷史總是這樣的:唱出一個時代的最強音的人,往往不是最為風流秀出的那一個。那又怎麼樣?崔顥就是崔顥,獨一無二的崔顥。天才的李白,還不是連續寫了《鸚鵡洲》和《登金陵鳳凰台》模仿他這詩!
[2]
也許是明白我的心意,也許是真的沉浸在創作的快樂中,他獨自立在那裡,寫下了這詩的後四句。
「晴川歷歷漢陽樹,芳草萋萋鸚鵡洲。日暮鄉關何處是?煙波江上使人愁。」
窗外的夕陽一跳,沉入了無盡的暮色里。軒敞開闊的黃鶴樓,畫板朱檐的黃鶴樓,不知何時,竟籠上了一層淡淡的傷悒之味。我微微抖了抖,忽然第一次讀懂了這自幼熟讀的詩。
「鄉關何處是」?
我湧起一種同病相憐之感,走到他的身邊。我輕聲用普通話說:「有種人叫『北漂族』……我們都是『唐漂族』。」
[1]唐代天寶三載編成的《國秀集》,和同樣編於盛唐時期的《河嶽英靈集》中,這詩的第一句都是「昔人已乘白雲去」。
[2]李白《鸚鵡洲》:「鸚鵡來過吳江水,江上洲傳鸚鵡名。鸚鵡西飛隴山去,芳洲之樹何青青!
煙開蘭葉香風暖,岸夾桃花錦浪生。遷客此時徒極目,長洲孤月向誰明?」此外,李白的《登金陵鳳凰台》與《黃鶴樓》的關係也很有:「鳳凰台上鳳凰游,鳳去台空江自流。吳宮花草埋幽徑,晉代衣冠成古丘。三山半落青山外,二水中分白鷺洲。總為浮雲能蔽日,長安不見使人愁。」
第41章歲月彌多別有情
他自然聽不懂,只是靜默相望。
半晌,他問我:「我寫得好麼?」
長江上漁火初明,樓中沒有點燈,黑沉沉的。這一片夜色里,我含著眼淚,微笑凝視他同樣黑如夜色的熠熠雙眸。王子安的序,使滕王閣增色,而黃鶴樓,亦將因你此詩,永夸絕代。
「很好。它會是……唐人七律第一。」
從嚴羽《滄浪詩話》這樣稱讚它,到蘅塘退士編《唐詩三百》取之為七律部分的第一,《黃鶴樓》僅有的兩個數得出的競爭者,是沈佺期的《古意呈補闕喬知之》,和杜甫的《登高》。
前者詞藻精美,情致纏綿,敘寫女子閨怨,則格局必然為小。而後者,是詩聖晚年筆力爐火純青時的絕唱,四聯對仗,工穩精巧,沉鬱蒼茫而又宏大曠遠,但終歸已是離亂後的哀音,衰殘頹倦,不比崔顥此詩,縱有淺淺的愁緒,依舊句句都是盛唐。
「多謝阿妍。」他笑道。
我突然很愧疚。
那年青溪水畔沙上寫詩的情景如在目前,那時我是多麼渴望讓王維知道,他將擁有無數的崇拜者。而對崔顥……為什麼從來沒想過給他鼓勵——不論他是否需要?
「可它算不得七律。我寫過《行經華陰》,你知道的,那才是正經七律。」崔顥笑了笑,拉我下樓,「我餓了。」
「此詩不遵格律,或許會遭人詬病,但亦將是你不拘格套,奇才為人讚譽之處。」我不管他有沒有聽,絮絮說下去,帶著長江氣息的夜風掠過鬢邊,清冷涼爽。
雲有影,樹無聲。湛湛長江,平如鏡面。遠岫煙銷,正有一輪明月初上。我與崔顥下了黃鶴樓,俱是心神清爽。本欲一敘聚少離多之情,可面對著長江之水,想說的話仿佛全不必說了。
「裴公沒為你擇婿麼?」他問道。
「啊……」我抓著衣角,覺得很尷尬,「阿兄你呢?你沒結親?」
他和離過一次,一直沒有再婚。
崔顥道:「那年我早與你說過,我只娶心愛之人,而心愛之人,最難尋覓。」
他確曾說過此話。我卻只不以為然道:「有些時候,你第一眼見一個女子,以為自己不喜愛她。可是多看幾眼,多見幾回,說不定也就喜愛了。」
崔顥淡笑一聲:「當真麼?」明月朗朗,照著他的臉,他嘴角隱隱勾起一抹無謂的笑。我心中突地一跳,感到他將要說什麼使我們再也回不去從前的話,慌亂道:「你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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