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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聽說劍南的美人極多,說不定你阿兄到了劍南,娶了一個女郎回家,便忘了你這個阿妹。」
換一個人說這話,我只會嘲笑他幼稚。但是王維偏有本事,將這話說得特別欠揍,甚或拉長了「阿妹」二字。我氣得一時忘形,抬手想打人,卻不料他一探手,自崔顥袖中抽出一支玉笛,不疾不徐地橫在我面前。他這一橫看似毫無威懾力可言,但如果我的手還保持著原姿勢去揍他的話,我便會將手肘處的「麻筋」送到他玉笛管口之上。
「王十三兄,不得欺侮我阿妹!
」崔顥瞪他。
「明明是你阿妹欺我。」王維若無其事地收手,「阿妍越來越兇惡了,一點也不像小時候的樣子。」
崔顥哼了一聲:「阿妍,以後不許和阿琤一起玩了。」
「好了好了,是我的錯。」
我打斷這沒有營養的對話:「出遊時,我還是作男裝打扮罷。」畢竟女子出行多有不便。
[1]從玉真公主為姐姐金仙公主寫的墓誌可見,玉真的歐體字功力甚深。
第12章玉樹宮南五丈原
如酥小雨澆得地面薄薄一層儘是春泥,馬蹄踩入泥中又復抬起。
我著一身深青胡服,衣袖褲腳盡皆紮緊,隨王維在光福坊的一處空地上習練騎馬。崔顥匆匆跑來,手中拿著一疊公文模樣的紙:「萬年縣已將『過所』批下。」
王維挑眉:「很快。」舉步便向崔顥迎去。
「你,你休走!
」我驚慌不敢移動,用力夾緊了身下母馬。王維聽而不聞。
一個小孩兒趁隙跑來,舉起手中樹枝,嬉笑著在母馬臀上狠狠抽了一記——「住手!
!
」我大叫,勒緊了母馬。母馬性本溫順,但我勒得太過用力,母馬仰頭,走了幾步,這時我一直夾緊馬腹的雙腿終於力竭,雙腿一松,我直接從馬背上倒摔了下來。
這便是我何以要穿深青衣裳了。這些天一直在習練騎馬,摔得滿身傷痕,為防弄髒衣裳,只得穿深色。
然而身後的觸感卻並非泥地的堅硬泥濘。我撞進了一個有淡淡沉水香氣的溫暖懷抱之中,只踉蹌兩步,便站穩了。崔顥將我放開,氣道:「王十三兄,下雨了為何還要習練?」
王維將文書遞給我:「阿妍說想做男子,我便教她知道,要做男子,就得先學會受傷和忍耐。」
他已是第九十八次說這話。我翻個白眼,去看那文書,果然是蓋著萬年縣令官印的「過所」。
通行證怎麼會這麼快批下來?我詫異,卻見有具保人簽字的那一頁下方,赫然是「玄都三景法師」玉真公主的名字。原來是走了後門——我韋小寶狀手舞足蹈:「細雨騎驢入劍門,兵發蜀中去者!
」
西出長安入蜀,興平、武功、岐山皆是必由之地,也是古來史籍中常常出現的名字。
可我晃悠悠騎在馬上,耳中是蹄聲和隱隱的渭水聲,一時竟起不了懷古之情,只想著:可算是出了長安了!
——長安雖美極,雖盛極,可它究竟是作為「西京」存在著的。而一個城市,一旦成為「京」,便不可避免地要承載起許多人的欲望、野心、利益和……失落。
這座都城是有資格,也有「王氣」來將這些情緒擔負的:它的城池由隋朝巧思絕世的宇文愷設計規劃,傾一國廿載之力,方始修成;而於秀麗滋阜之外,它南面有終南山蒼莽峻拔,雄踞關中,素稱「九州之險」,西北則有漢長安的舊址——夕嵐說她小時頗在那的瓦礫堆中揀過些前朝舊物——咸陽原上一座座覆斗狀的漢家陵闕,若於落照蒼煙中望去,更發人千古幽思。
這個城市生來就是一座帝都。向晚時,縱身處高拔如樂遊原的地兒,放眼望去,目之所見也只是迷迷的一片晚霞,在這圍棋局也似的縱橫坊曲之中,由返家的官員們肥馬後的塵灰,食肆中羊肉索餅熱乎乎的香味,景教教堂大秦寺里剛剛燃起的燈光,平康里歌妓們正待卸去的口脂與頭油的香澤,同在一隻名叫「長安」的大鍋里熬成的,在秦川原野上蒸騰而起的,一蓬醉紅的、帝都式的晚霞。
而岐山縣的晚霞,卻又不同。它就那麼紅紅地、又高又曠遠地將自己鋪展開來,懸在大半個天空中,使得這本頗多山的地界,也顯出一份地廣天高來。
這裡的山都算不得高峻,可山的稜角與天的底色,卻格外鮮明地分別開來,勾勒成古拙的線條,使我想起一些久遠的傳說。
黃帝的臣子岐伯居住在這裡,鐘山逸叟筆下的封神榜張貼在岐山上,上古神鳥鳳凰一聲清亮的鳴叫,興盛了周室,醞釀了周禮,自此以後,宏大嚴整的周制,成為數千載華夏正統的源頭……
而在鳳鳴岐山的傳說許多年後的某個春天,的確又有一位鳳凰般英才卓犖的良臣名相,曾經率來數萬蜀漢兒郎駐紮此處,分兵屯田,鐵馬雲雕共絕塵,柳營高壓漢宮春。可也就在那個八月,他的生命和他的夢想,隨著划過渭水之濱的將星,一同隕落在這片土地上,那聲震關右的氣勢,短促得甚至跨不過一個冬天。
一千三百年前的岐山,也沒有鳳凰的啼叫,只有隱隱的雞鳴、狗吠,和店裡歇腳客人們的交談聲。這個小小的縣城在富實豐饒的大唐,依舊貧困而髒亂地安穩著,和南邊的五丈原遙遙相對,仿佛它們已如此相安無事地共同渡過了幾千年,而且還將一直相安無事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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