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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是啊。」阿妍撲哧一笑,「小謝可是除了裴公與尉遲敬德之外,史上最有名的宣城太守。」
「十三郎也喜歡小謝呢。他說他未第之時,曾經親手抄錄謝朓的詩集,作詩時也著意模仿。」
阿妍怔了怔,才緩緩道:「謝宣城才高如月,王十三兄敬重他的才華,也屬自然。」
「如此看來,你倒是和十三郎味相似。等他回來,你們兩個不妨談一談小謝。」崔瑤笑起來。
「不,不必了。我,我和王十三兄沒有什麼相似的。」
阿妍突兀地拒絕,眉間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痛苦和壓抑。崔瑤一時似有所感,有意無意間將話鋒遞進一步:「你們都愛小謝,這難道不是相似?」
女孩兒沒出聲,伸手去拿茶盞,小巧耳珠上的耳墜顫得厲害,半晌方道:「小謝很好。」
病體沉沉,心境反而澄明勝於平日。崔瑤腦中豁然清朗,仿佛有哪一根弦繃緊又鬆開,再無半分懷疑。
但奇怪的是,她一點也不生氣。是因為她快要死了嗎?還是因為,這個女孩兒太天真,太明媚,顯然還不知傾慕一個人要受怎樣的苦楚?這種天真明媚,幾乎讓她憐惜。
——先來者對後到者的憐惜。
——軍士對袍澤的憐惜。
——女子對女子的憐惜。
雞舌香在口中嚼得久了,便漸漸泛出清苦的味道,和胸肺間的鐵鏽味混在一處,既苦,又腥,更澀。肺病是一種殘忍的病,它不肯徹底毀掉你的外貌,因此你有時尚能心存幻想,但它又要從內向外浸染你,侵蝕你,攛掇你憎惡你的軀體,直到你連自己的呼吸都開始厭棄。
崔瑤的視線落在女孩兒的嘴唇上。女孩兒低著頸,兩枚牙齒顫顫地咬了一點點下唇,反而顯得唇色越加鮮潤。那兩枚細碎潔白的齒,令她想起「齒如編貝」的詩句。不,比貝殼美多了。那樣好的唇齒間,呵出的氣息是怎樣的?
她轉過頭,吐掉了那顆雞舌香,儀態依舊秀雅。
有風吹過庭中的文杏樹,帶起簌簌的秋聲。
「阿妍有兄如崔明昭,最愛才子實屬常情。不過,你為何喜愛小謝?」
「我常想,小謝的那一雙眼是怎樣長的。」阿妍忘了手中還托著茶杯,微皺的眉頭舒展開來,聲調也拔高了些,臉上光彩煥然,「『餘霞散成綺,澄江靜如練』,分明也不如何峭拔奇特,卻叫人滿口余香,我真想問他,究竟從何處想來!
還有『蒼翠望寒山』,『白水田外明』……都是凡人眼中所見,為何他寫出來,便與別人的不同呢!
」
「我卻不如你愛才。若小謝還在世,你可要嫁他麼?」
阿妍嘟噥道:「他姓謝,他的妻姓王呀!
都是高門貴族,我惹不起。再說,小謝告發他岳父謀反,致使他妻子恨他入骨,家裡一團糟……哪個要嫁他。而況……詩人麼!
膽怯又小心,哪裡比得上武將爽快!
名門子弟又怎樣……舉手投足分毫不錯,總是教我自覺粗俗。可惡!
」
「說了這一大篇,你也不曾說,你自家想嫁不想。」她笑眯眯地。
女孩兒臉紅了:「若是他也喜歡我……」
「你要一個膽怯的詩人喜歡你麼?」崔瑤洒然而笑,起身從她手中取下茶盞,揀掉她衣上的一根長發,動作溫柔,「支起鍋釜,不煮粟米,卻煮河沙,那也隨你樂意——聽說河沙高溫燒制,可成琉璃。」
「可若煮沙而欲成嘉饌,便是痴兒所為。縱經塵劫,終不能得。」崔瑤的笑意竟帶著三分清冷,「阿妍,我喜歡你,阿家和阿琤也喜歡你。」
跪坐著的女孩兒猝然一挺身,眼中的驚慌和心虛一覽無餘。
「阿妍,詩人大多膽怯。可也唯有一個膽怯的人,才能平安一世,順遂一世。」
「阿妍,我不在意的。你別怕,也別哭。」
「阿妍,哭了就不美了。來,擦了臉,我給你梳頭髮。」
第1o章風魂雪魄去難招
崔瑤的襦裙上繡的是幾枝芙蓉,半放的花盞低壓池面,瓣上猶帶宿雨,燦然生姿,莖葉混同水色,一例綠得明艷,水紋一波波漾開去。這一方深濃的春色上,擱著她嶙峋的五指,手背上肌膚蒼白,近乎透明,纖細的淡青血脈,歷歷可見。
我才驚覺,比起初見時的樣貌,她瘦了太多。
但她還是那個她,當她抬起手用這五根手指撫摸我臉的時候。她的笑容里,永似浸著曉露春風的清澈氣韻:「至於他,他會喜歡誰呢?他這個人,又謙抑,又驕傲。於他而言,女子只分『近』和『遠』,沒有『喜歡』和『不喜歡』。而我,也不過是他的阿母之外,離他最『近』的女子罷了。」
「但若我死後再入輪迴,或是極樂世界有緣與他重見……我要一個不同的來世。在那個『來世』,我要衝他發脾氣,要讓他學鳥叫給我聽,要逼他去采杏園的第一朵杏花給我。可是,輪迴太累,來世太遠,極樂又太渺茫。不如,你來試試罷,或許你會比我更好。」
年余之後的此刻,我想起那番話,仍是忍不住在心底喃喃:「不,不,沒有,不會。」
我不停地否認著,向已經埋骨泉下的她。
那天,她問我:「你聽說摩詰的名字很久了罷?」
「是……很久了。很多很多年了。」
我想起幼年時爺爺課我讀詩,脆黃的書頁上印著「紅豆生南國」,詩句的上方則是詩人的名字「王維」。規整的宋體字在燈泡柔柔的光里模糊而又清楚,從童年靜謐的春夜,清楚到這千年之前的盛唐秋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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