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(第3页)

李芝庭没有言声。道静也没有答话。可是她心里承认了这个陌生青年说的对。并且对这个人——奇怪的、不知哪一点和一般人不一样的人感到了尊敬。只不过短短十多分钟的谈话,可是他好像使道静顿开茅塞似的,忽然知道了好多事情。

过了两天,风暴过去,学校又照常上课。在三年级的课堂上,第一堂道静没有讲功课。激昂的爱国热情战胜了个人的伤感,她把“九一八”

的惨痛消息和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罪恶,以及那陌生青年卢嘉川告诉她的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,一气向小学生们讲了整整一堂。她讲的声音不高,并且时讲时停,但是她那悲痛的声调,和她眼中不断涌出的泪花却把孩子们的感情慑住了。孩子们静静地听着,一动不动。

许多小眼睛闪着泪光,几个大些的女孩子甚至呜呜地哭出声来。

“老师,咱们为什么不打日本呵?”

一个小男孩含着眼泪问。

“因为政府不爱国……”

“老师,打日本用什么呀?”

“用军队、枪炮。”

“那中国没有枪炮吗?”

“中国没有飞机吗?”

“中国没有军队吗?……”

连珠炮似的问题似通不通地从孩子们天真的嘴里喊出来,道静应接不暇地回答他们:“国民党只顾打内战,打中国人,可是不敢打日本。他们怕……”

“我们不怕,我们打!”

“我们打,我会放枪!”

“我们打!”

“我们打!”

孩子们一片喊打的声音,把平日肃静的课堂嚷叫得要抬起来了。道静感到沉痛然而又感到欢快。多么可爱的孩子呵!

他们都知道爱国,都知道打、打、打日本!

从此,道静经常给孩子们讲爱国故事,像文天祥、岳飞、史可法的故事,外国的《二渔夫》、《最后一课》等故事。孩子们爱听,她也爱讲。她和学生的关系,好像忽然亲密起来,她自己空虚的心灵也似乎充实起来了。

可是有一天却又生了一场风波。

余敬唐走到教员休息室来。他照旧眨动着眼皮带着狡猾的笑容,先对四个教员环视一周,然后看着林道静煞有介事地小声说:“哦,哦,你们听说了吗?北平、天津的风声可紧呀!

捣乱分子、学生,请愿罢课乱成一团,有的还跑到南京去示威游行,什么玩艺!

……名为抗日,其实还不是共产党操纵!”

他突然把手一摆,神态庄严地大议论,“哦,,那不是瞎胡闹吗?凭这个就能救国打日本?哦,哦,请你们几位注意:蒋委员长已经下了命令——不许抵抗,一切他自有办法!

注意,我听说咱学堂里可有宣传抗日的啦!”

他咕噜一声咽了一口唾沫,冲着四个沉默不语的教员,用诡谲的眼光一个个扫了一眼,最后把眼光落到林道静一个人的身上。“哦,林先生年轻,您可得注意呀!

什么‘二渔夫’、‘三渔夫’的,您跟学生们讲那干啥?要叫外边说咱学堂里有赤党分子煽动宣传——那,那连我余敬唐的脑袋瓜可也要跟着长不住啦!”

别的教员还是默默无言。林道静沉默了一下,突然用愤怒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余敬唐,说:“余校长,您的脑袋瓜长住长不住,与我毫不相干!

国家这样危急,我是中国人,怎么连个宣传抗日的自由都没有?宣传抗日就是赤党,这是谁定的法律?”

别的教员惊呆了。李芝庭的脸都白了。平常那么腼腆不多说话的女教员竟敢这么大胆地顶撞校长,这可是件少见的事!

余敬唐的瘦脸上一阵乌,眼睛连眨也不眨了。他愣了几秒钟,然后猛地扭身就走。到了屋门口,这才转回头来站住脚,把大肥袖子一甩,冲着林道静连连眨动了几下眼皮子,颤声冷笑道:“这个么,我不知道!

有不明白的地方,请您自己去问蒋委员长!”

“您放心!

北京大学的学生早替我上南京问去啦!”

道静冲着余敬唐的脊背又顶了一句。

在余永泽给她的来信中,她知道了北京大学的学生因为反对政府的不抵抗主义,反对把锦州划为中立区,许多同学都到南京请愿示威去了。余永泽说,他本来也想去,因为突然患感冒没有去成。他并且告诉她,他们示威团的副总指挥就是李芝庭的小舅子卢嘉川。

“卢嘉川?……”

和余敬唐争吵之后,道静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愤然默想的时候,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偶然邂逅的卢嘉川。想到他正率领着大批学生奔向南京去找国民党算账的情景,她笑了。似乎这个小伙子替她出了口闷气,她感激地低声地念起他的名字来。